長安。
大明宮。
宮城深處,有一座園子,名喚“思月”。
傳聞,此園乃是先帝傾舉國之力,為一位無名無分的妃子所建。
園中一草一木,皆從萬里之外的隴右蜀地移植而來,亭臺樓閣,更是仿著西北的風貌,耗費的金銀,不計其數。
只是,園子的主人早已香消玉殞。
這“思月”二字,與那位妃子的名諱一般,成了宮中無人敢提的禁忌。
何人是明妃?
無人敢言。
只知是當今圣上生母,本是西北一介民女。
先帝御駕親征,討伐西域妖庭之際,于沙場之上,萬軍之中,帶回了這么一個女人。
...
園中,湖心亭。
一尾尾肥碩的錦鯉在水中追逐著魚食,攪起一圈圈漣漪。
身著玄色常服的年輕男子,正臨欄而立,將手中的魚食,一把一把,不緊不慢地撒入水中。
良久。
他手中最后一把魚食撒盡,拍了拍手。
“有消息了?”
老太監躬著身子,點頭道:“是......”
“說吧。”
“......額......”
“嗯?”
男子皺起眉頭,心頭猛的一沉。
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。
“說。”
湖中的錦鯉受驚,四散而逃。
老太監身子一軟,顫聲道:“回...回陛下,根據下面的人所言,前些日子,一路追查到明妃娘娘的故鄉,可那處村落......早已在幾月前,便被妖魔所屠,如今......如今已是一片荒蕪,再無人煙......”
“奴才......奴才斗膽......”
“若是當年......孤月長公主被送回隴右,怕是......”
后面的話,男子已經聽不清了。
他猛地轉過身,背對著那戰戰兢兢的老太監,望向那滿池被驚擾的錦鯉。
他用力攥著手,指骨發痛,極力壓抑著心中的苦痛。
心里的情感快要壓抑不住,難過的情緒不斷灼燒著內心。
“陛下!陛下息怒!”
老太監見狀,魂都快嚇飛了,連忙膝行上前,不住地磕頭。
“陛下,當年孤月長公主是否當真被先帝送回了隴右,并不確切,此事尚有轉圜的余地!”
“或許......或許長公主福澤深厚,并未在那村中......或許......”
“......”
他猛地一腳,踹翻了身旁的石柱。
轟然一聲巨響,驚得滿池錦鯉四散奔逃。
“一村百姓,被屠戮殆盡!他鎮魔司是干什么吃的?!!”
“朕養著他們,每年耗費無數金銀,便是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大唐子民,被妖魔當做豬狗一般宰殺嗎?!”
“一個村子!他都護不住!這便是鎮魔司,護我大唐的法子嗎?!”
怒吼聲在空曠的園林中回蕩,充滿了帝王的雷霆之怒。
他想下旨。
他想立刻下旨,將隴右鎮魔司滿門抄斬!
可理智,卻如一盆冰水,兜頭澆下。
良久。
年輕男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。
“如今,隴右道鎮魔司指揮使是誰?”
“回......回陛下,隴右指揮使一職,自......自裴風云之后,便一直空懸至今......”
人特么是你自己殺的。
這話,老太監自然不敢說。
裴風云,前任隴右道鎮魔司指揮使。
因在一年前那場宮變中站錯了隊,早在新皇登基的第三日,便被暗中抹去。
一方指揮使對于鎮魔司而言固然珍貴,可不忠于皇帝的指揮使,其本身的價值如何,早已不重要了。
“那現在是誰在管事?”
“是......是魏文達之子,魏合。”
“魏文達......”
老太監見天子情緒稍緩,連忙接話,“正是前朝的大理寺卿,先帝在時,便以鐵面無私著稱。”
“魏大人如今年邁,只是......只是還掛著個大理寺少卿的虛銜。”
“如今姜洵一案,便是魏大人在負責督辦。”
聞言,年輕男子皺起眉頭。
“姜洵一案......不是早在數月之前,便已人證物證確鑿,蓋棺定論了么?怎么,還沒結案?”
“額......這......這奴才便不知道了。”
年輕男子嗤笑一聲,語氣里滿是說不清的譏誚。
“這魏氏一族,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
他揮了揮手,似是懶得再提此事。
“罷了。”
“爾等繼續追查,任何行蹤馬跡,皆不可放過,當年伺候過孤月的人,無論是活著,還是已經死了的,都給朕拉出來,細細地審問。”
“是!”
老太監連忙應聲,心中卻是苦澀。
死了的,也要拉出來審?
年輕男子頓了頓,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又補充了一句。
“還有。”
“告訴魏文達,案子早些結了,莫要再耽擱了。”
“退下吧。”
“奴......奴才告退。”
老太監如蒙大赦,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園子,連頭都不敢回。
偌大的園林,便只剩下他一人。
看著這滿園風景,他忽然明白父皇曾經與自己所說的話。
皇帝,并不是為所欲為的存在。
很多時候,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,反而是最為身不由己的一個。
即便他希望某些事發生,在表面上也有權這樣做,但他未必就會成功。
目光落在園中那一草一木上,這些,都是從隴右移植而來。
父皇啊父皇。
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氣,在母妃死后假惺惺悼念,為她建了這座園子,告訴天下人你有多思念她。
可她活著的時候,你給了她什么?
你又為何,將我留在這宮中,卻將孤月,送離皇宮?
是了。
你是皇帝。
皇帝,總是有自己的顧慮。
但這一切,皆與他無關。
天下人皆以為他有野心,可嘆那些人都不明白,他其實什么都不缺。
他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人而已。
“孤月......”
他喃喃自語,伸出手,仿佛想抓住水中那虛無的倒影。
“我一定會找到你。”
他緩緩收回手,攥緊成拳。
“為兄如今,已是這大唐的皇帝,時至以后,至少要寵你到上天入地,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像我一樣寵你才行。”
其實這還不夠。
要寵到,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受得了她才行。
...
玉門關外。
砰——
一聲巨響,一團黑影從殿外撞了進來,在地上滾了幾圈,帶起大片煙塵。
正是那化作禿鷹的陰柔男子。
他此刻已經恢復了人形,只是臉色慘白。
在他身旁,另一個身影更是狼狽不堪,發髻散亂,衣衫破碎,臉上滿是驚魂未定。
尤其是走路的姿勢,屁股撅著,走一步便倒吸一口涼氣,仿佛那處受了什么難以啟齒的重創。
“怎么回事?!”
“就你們兩個回來了?狗老二他們呢?”
殿內群妖見狀,皆是嘩然。
陰柔男子撐著地,想要站起來,卻牽動了傷口。
“敗了......”
他聲音嘶啞,滿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恐懼,“除了我二人,全軍覆沒。”
全軍覆沒?!
此話一出,滿殿皆驚。
那可是幾乎十幾頭鳴骨境的大妖!
雖說在關內受了壓制,可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!
怎么可能......就這么沒了?
狐妖咬著牙,聲音里滿是怨毒,“那個女人,實力恐怖,僅僅是一人,便能獨斬十幾名弟兄。”
“一派胡言!”
一頭狼妖當即便反駁道,“你莫不是打了敗仗,在此胡亂尋個由頭?!”
“由頭?”陰柔男子慘笑一聲,“你們根本不知道,我們面對的是個什么東西......”
“一刀......僅僅一刀!”
“狗老二連她一刀都沒接住,腦袋就飛了出去!”
“還有蛇老三,鼠大......全都是一刀!一刀一個!”
“我們十幾號人,在她面前,便跟崽子一樣!”
殿內,瞬間落針可聞。
一刀一個鳴骨大妖?
這是什么概念?
難不成,是成丹境高手?!
狐妖補充道:“這還沒完,她出刀之時,身后會浮現出一頭猛虎的虛影!”
“那虎影,幾乎凝如實質,帶著滔天的兇煞之氣!我等一身妖力,本就被封魔大陣壓制,在那虎影面前,更是連運轉都覺得滯澀!”
“虎?”
主座之上,一直捧著書卷,恍若未聞的老猿,終于有了動作。
他緩緩地,緩緩地抬起了頭。
一雙渾濁的老眼中,迸發出比斯派修姆光線還要可怕的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