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月初與劉沉并肩走出大殿,殿外陽光刺眼,恍如隔世。
“成丹大妖......”劉沉喃喃自語,“若是咱們隴右道的指揮使大人還在,哪輪得到那勞什子成丹大妖,在玉門關(guān)外放肆?”
指揮使?
姜月初腳步一頓。
劉沉察覺到她的異樣,側(cè)過頭,見她臉上帶著幾分疑惑,便明白過來。
“指揮使,乃是三品大員,執(zhí)掌一道鎮(zhèn)魔司,權(quán)柄滔天。”
劉沉頓了頓,下意識地朝著四周看了看,確定無人之后,這才壓低了聲音。
“可去年......因為新皇登基的事......”
他說到這里,忽然停了下來。
“你從京城來的,有些事,應(yīng)該比我更清楚。”
姜月初翻了個白眼。
我知道個錘子!
前身純純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,對于朝堂之上的事,如何清楚。
不過對方不說,她自然也不會問。
當(dāng)今世道,可不堪比前世。
暗下私議皇權(quán),可是要被砍頭的!
見她不語,劉沉只當(dāng)她默認(rèn)了,便繼續(xù)道:“新皇登基,至今才將將一年,朝堂之上,自然免不了一番龍爭虎斗。”
“咱們鎮(zhèn)魔司按理說,不該干涉皇權(quán)更替之事。”
“可畢竟是在官場里混飯吃,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,又如何能真的脫身于外?”
“總之,如今咱們隴右指揮使一職,一直空缺到現(xiàn)在,大小適宜,皆暫由魏大將軍負(fù)責(zé)。”
話盡于此,已不必再說。
姜月初默然。
心中也對這方世界的皇權(quán),有了新的認(rèn)知。
堂堂一道指揮使,說沒就沒......
若是未來自己坐上了那個位置,又能否保全自身?
劉沉嘆了口氣,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咱們這些底下人,還是少沾為妙,做好自己分內(nèi)的事,比什么都強(qiáng)。”
“嗯。”
“行了,不說這些......”
劉沉又道:“你初升隊正,雖說本事不小,可咱們鎮(zhèn)魔司,到底還是看功績說話的地方,你的資歷尚淺,怕是輪不到什么好差事,你第一次獨自帶隊,除了要小心妖魔,更記得要提防其他人人。”
“人?”
劉沉攤了攤手,壓低了聲音:“如今局勢動蕩,新皇初立,這江湖之中,總有些心懷不滿,不服王化之輩。”
“前些日子,便有一位偏將,外出辦案時,遭了幾個江湖門派的聯(lián)手坑殺。”
“若是真遇上什么化解不了的風(fēng)險,別猶豫,扭頭就跑。”
“大不了回來挨一道罪罰,總好過把小命丟在那。”
這話等于白說。
真碰上絕境,又有幾人能逃得掉?
似乎也知道自己這話有些多余,劉沉臉上露出一絲窘迫,不過還是繼續(xù)道:“當(dāng)然,只要你不是死得無聲無息,最多不出半月,司里自會派人,替你把仇報了。”
“就拿那位偏將來說,出事之后,魏大人親自點了一千玄字營精銳,只用了三天,便將那幾個門派上下,屠了個干干凈凈。”
相比于鎮(zhèn)魔司行事的狠辣,姜月初心中,倒是默默多長了個心眼。
本以為眼下只需提防妖魔鬼怪,卻沒想,這江湖之人,竟是比妖魔還要兇險幾分。
...
告別了劉沉,姜月初抱著刀,徑直回了自己那隊人所在的營房。
還未進(jìn)院,便察覺到里頭的氣氛有些不對。
昨日還烏煙瘴氣的院子,今日竟是安靜得出奇。
幾個昨日還圍著石桌吆五喝六的漢子,此刻都跟鵪鶉似的,各自在院里找了塊地方待著。
見到姜月初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,所有人手上的動作都是一頓,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。
院門口,一個穿著文吏服飾的年輕人正抱著一摞卷宗,焦急地等候著。
見她來了,連忙迎了上來。
“姜隊正。”
他將最上面的一份卷宗抽出,雙手奉上。
“這是您隊下的差事。”
姜月初伸手接過。
那文吏似乎知道她剛升隊正,又是個女子,忍不住多提點了一句:“姜隊正可是第一次帶隊出任務(wù)?”
也不等姜月初回答,便自顧自地繼續(xù)說了下去:“出任務(wù)前,需憑此卷宗,去后院馬廄登記,領(lǐng)取赤瞳駒,一人一騎,皆有備案。”
“另外,司里有規(guī)矩,斬殺妖魔后,若有余力,盡量將尸首完整帶回,府庫會按妖物等階,折算成功勛與賞錢。”
“若是不便,也需取下筋骨、頭顱等關(guān)鍵之物,作為功績憑證。”
姜月初點點頭,態(tài)度也是客氣。
“在下知曉了,多謝提醒。”
文吏也不再多言,躬身行了一禮,便抱著剩下的卷宗,匆匆離去。
院子里,安靜無比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盯在姜月初手中那份卷宗上。
他們大多都是剛?cè)腈?zhèn)魔司不久的江湖人,別說出差事,就連正經(jīng)的妖魔都沒見過幾頭。
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出差事。
如何能不好奇。
但好奇歸好奇。
昨日陳通被人家像按小雞仔一樣按在地上的一幕,現(xiàn)在還烙在他們腦子里。
誰又敢出言詢問?
姜月初卻沒理會這幫人的小心思,自顧自地看著手里的卷宗,一目十行。
卷宗上的內(nèi)容,倒也簡單。
【疊州合川縣,官府上報,郡城外山上,有黑熊成精,體型碩大,力能開山,近日常下山游蕩,于山下村落設(shè)壇**,言稱已悟得佛法真諦,能度化世人,免受輪回之苦。】
【已有不少愚夫愚婦受其蠱惑,上山供奉,聽其講經(jīng),不事生產(chǎn),妖言惑眾,恐有大亂。】
【據(jù)報,此妖疑似有半步鳴骨境修為。】
姜月初看得眼皮一跳。
黑熊精?
還他娘的**?
開什么玩笑?
不過,半步鳴骨......
實力倒是一般。
看來,這趟差事應(yīng)該沒什么太大的兇險。
她心里盤算著,面上卻不動聲色,隨手將卷宗朝著院子中央一扔。
“都看看吧。”
卷宗輕飄飄地落在石桌上。
眾人面面相覷,誰也不敢第一個上前去拿。
還是不戒和尚機(jī)靈,他嘿嘿一笑,腆著個大肚子湊了過去,一把抓起卷宗。
“讓貧僧來,讓貧僧來!貧僧識字!”
他清了清嗓子,裝模作樣地將卷宗展開,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。
當(dāng)聽到黑熊成精、設(shè)壇**時,院子里已經(jīng)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嗤笑聲。
“我操,這熊瞎子成精了不去找個母熊,跑去當(dāng)和尚?”
可當(dāng)不戒念到半步鳴骨境修為時,院子里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所有人的臉色,都瞬間變了。
半步鳴骨!
那是什么概念?
雖說在場幾人,劉珂等人,皆是半步鳴骨。
可妖魔修為緩慢,但動輒十年百年,根基渾厚無比。
同境界下,妖魔的實力,遠(yuǎn)遠(yuǎn)不是武者能與之相比的。
“頭......隊正......”
一個漢子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開口,臉色煞白,“這......這差事,是不是搞錯了?咱們這才剛......”
墻角的陳通猛地站起身,惡狠狠地啐了一口。
“怕個鳥!不就是頭熊瞎子么?老子當(dāng)年連......”
他本想吹噓一下當(dāng)年的戰(zhàn)績,可話到嘴邊,一觸及姜月初那平淡的目光,后半截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只是梗著脖子,悶聲道:“干就完了!”
眾人對視,心中依舊忐忑。
便在此刻。
“豈有此理!”
“簡直是豈有此理!”
不戒和尚一聲怒喝,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。
只見這胖大和尚滿臉悲憤,痛心疾首。
“佛門乃清凈之地,三藏十二部,字字珠璣,豈容一頭披毛戴角的畜生肆意玷污?!”
“不行!貧僧今日,定要替天行道,為我佛門清理門戶!”
周圍幾個漢子聽得一愣一愣的,差點就忘了對方為什么被趕下山。
姜月初也懶得跟這群人廢話,只是淡淡地開口。
“收拾東西,半個時辰后,后院馬廄集合。”
“干糧,傷藥,兵器,自己都備齊了,誰要是遲了......”
“自己滾蛋。”
話音落下,她不再多言,轉(zhuǎn)身便走。
只留下一院子的人,面面相覷。
...
合川縣,因有兩條大河在此交匯而得名。
靠著水路,縣里倒也算得上富庶。
碼頭上終日人來人往,鎮(zhèn)上的茶樓酒肆,也總是坐滿了南來北往的客商。
可這幾日,縣里的氣氛,卻有些不對勁。
茶樓里。
“城西王屠戶家的婆娘,昨兒個半夜,卷了家里所有的錢,跑了!”
“跑了?往哪跑?”
“還能是哪?山上唄!”
“又是那熊妖......”
鄰桌一個賬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嘆了口氣,放下了手里的茶杯,“這都這個月第幾起了?”
“誰說不是。”
短褂漢子咂了咂嘴,“王屠戶今兒個一早報了官,在縣衙門口哭天搶地的,說他那婆娘是中了邪,被那頭熊瞎子給迷了心竅!”
“什么熊瞎子,人家現(xiàn)在是黑熊大師!”
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年輕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,臉上帶著幾分狂熱,“大師說了,塵世皆苦,唯有皈依我佛,方能得大自在,脫離苦海!”
“我呸!”
賬房先生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,“你個毛頭小子懂個屁!一頭畜生,也配談佛法?它要是真有本事,怎么不把石頭變成金子,分給城里的窮人?”
“你......你這是污蔑大師!”
年輕人漲紅了臉,“大師的法力,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懂的?我親眼見過,大師一掌,便能劈開山石!那等神威,不是佛法是什么?”
茶樓里,頓時響起一陣議論聲。
“劈開山石......真的假的?”
“那熊瞎子,本就力大無窮,成精了,有這本事也不奇怪。”
“可......可它會講經(jīng)啊!聽上山回來的人說,那黑熊大師盤腿坐在石頭上,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說得頭頭是道,比縣里廣濟(jì)寺的主持講得還好呢!”
“放他娘的屁!”一個剛從外面進(jìn)來的貨郎,將擔(dān)子往地上一放,抹了把汗,罵罵咧咧地開了口,“我昨日從山下過,好家伙,那山道上,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,一個個跟丟了魂似的,對著山頂磕頭。”
“我那表弟媳婦,也在里頭!家里的娃兒發(fā)著高燒,她不管不問,把家里最后一點米都背上了山,說是供奉給大師,能求個福報!”
“這叫他娘的什么福報?!”
眾人聞言,皆是沉默。
這世道,本就艱難。
隴右苦寒,天災(zāi)**,從未斷絕。
百姓們活得不易,有點念想,本也無可厚厚非。
可如今這念想,卻寄托在了一頭熊妖身上,未免太過荒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