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喲,小伙子好久沒來啦?”
光頭老店家是,夾在霓虹閃爍的小酒館和掛滿臘味的副食店中間的粥鋪老板,三米寬的鋪子總要到深夜以后才關門。
五年時間一晃而過,他堅守在這里,連帶陸硯曾經的模樣一并留在腦海。
原來不經意間,會被陌生人記這么久嗎?
心里暗自感動,說:“叔,您記性真好。我要一份瘦肉粥,三份......”
目光在手寫木制掛牌上掃過,是什么來著?
“山藥小米粥吧?”
我去!
老板記性絕了。
如果說剛開始還懷疑對方故意套近乎,現在則全是滿滿的感動了。
“大叔,您這老字號就是有人情味,我以前就愛喝這個。”
老板斜了一眼,沒說話,慢慢挪步去打包粥點。
暫時拋開酒店內那些事,陸硯帶著緬懷打量著此處。
褪色的木質招牌上,‘老陳粥鋪’四個字被油煙熏得發烏,像塊被揉皺的舊手帕。
曾幾何時,多少人在小酒館把昨天吐得一干二凈后,又在這里汲取到一絲溫暖?
想必深夜粥鋪的意義便在這里。
每個人都會被閃爍的彩燈迷得沉溺進去,但最后總會渴望一間普普通通的粥鋪,若心愛的姑娘不在身旁、至少會有同樣暖的溫粥一碗。
“我記不得那么多,是玩吉他的小囡這個月常來,”大概率姓陳的老板說道,手中打包袋里裝著四份粥,“一直點這個。”
接過手中打包袋,夜里的風竟能無視身上的工裝,吹得胸口發涼。
明明......她以前不愛吃的。
......
昨晚十一點左右,楊靈在陸硯的施工日志上給予意見,拍照發過來:
‘建議傳統手工勾縫工藝與現代防水材料結合,如蘇州河畔編號Q4-947老洋房修繕中,采用納米二氧化硅防水劑替代傳統石灰水,防水壽命從5年延長至20年以上’。
與此同時,還在上次寒潮的日志上做了補充:
‘鐵藝欄桿、銅制落水管在高濕空氣中形成電解液膜,5℃低溫雖減緩腐蝕速率,但持續潮濕會導致銹層由點蝕轉為面蝕。
建議排查。’
陸硯有種錯覺,這是楊博士第二次‘溫柔的報復’,因為拋下她獨自去赴約了。
然后微信界面里是這樣說的——
墨斗先生:大概半個小時以后就回去了,怕你睡著,先提前告知哈。
墨斗先生:(比心.jpg)
@Adeline:只是正好批完日志,沒有催你噢。半個小時的話還是不會睡的,到家再跟我說吧。
這么長的內容肯定是以語音的方式呈現。
提著夜宵往酒店走的路上,頓時有些低沉的心情就通透了些。
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,美好而幸福的生活正降臨在他身上,他感到無比珍惜。
墨斗先生:(語音)那睡前還是喝牛奶嗎?今天做眼保健操了嗎?
他可愛的女朋友看起來端莊秀美的背后盡是萌屬性,就本句中的‘可愛’,一眾形容詞中出現得突然。
@Adeline:這些事情每天都會做。但是今天被人放鴿子了,很傷心。
有種語氣是‘快來安慰我’,偏偏語句的內容是‘我很傷心’。
想來這便是坦率之人獨有的魅力。
等等!
墨斗先生:顧律師放的?
@Adeline:第一次約某人晚上去玩,結果他走了。
哪有臨時約定的?
噢是楊小姐啊,那沒事了。
雖然此前他們根本沒約定下班待一起,但以后......恐怕得有這個‘不成文’的規定了。
放下手機。
星期六的早晨很有星期六的味道。
最終陳禹還是‘安然’帶著顏朵出來,四人一塊吃了個夜宵。
或許顏朵心里仍有些微不滿、不滿中藏著沒有挑明的委屈,但結果一定是她選擇獨自消化。
不然嬌寵長大的她,為什么沒讓家里知道?
僅僅只叫上最好的朋友躲進酒店這個舉動,就已經說明了很多。
未來四十年、五十年,她與陳禹都將是最親密的愛人、戰友和家人,她的身份已然從一個年輕女人轉變為已婚婦女。
將來還會是孩子的母親。
因而有些事情,只能夫妻之間處理,即使是自家父母也幫不上忙!
罷了罷了。
八點十五,施工隊沒有雙休,陸硯起床洗漱。
他想著,今天多做點事,或許之后會有空閑休一天假,陪陪楊靈。
對了,比平時早起十分鐘是為了干嘛來著?
還要去花店寄花!
......
定期跟導師視頻溝通結束后,便在論文框架下閱讀相關文獻。
臨近十點,又花了將近七十分鐘時間給同門碩士生回郵件、給意見。
起來伸展一會,抑住揉眼睛的沖動,先去洗手。
不得不說,在高強度用眼安排中保持良好的視力,是件讓周圍人不僅一次表示感嘆的事。
這得益于十年如一日的良好習慣,楊靈為此感到驕傲。
從中醫上講,眼睛屬肝腎精血充盈,是全身健康的窗口;
從生育角度來說,她的寶寶也會有一雙任誰看見了都會稱贊的、漂亮的眼睛。
從各個方面評估,自己都是位優秀的女人。
所以任務繁重到沒有盡頭的周六,午飯時間偷會懶、悄悄去找自己男朋友吃飯,也是毫無負罪感的!
洗手臺前,楊靈涂著防曬。
鏡子下方是昨天剛買的唇釉和漱口水,準備出門一并帶走。
喬喬說‘要矜持’,可她已經撐到了第二支玫瑰,對此也算有了交代。
中醫果然說得很準。
鏡子里,從臉頰到耳后,健康的淡粉色是頂好的胭脂也渴望模仿的充盈狀態。
皮膚溫潤有余,像剛敷完面膜的狀態。
微微動作間,烏木發絲便淌過色澤的漣漪。
眼前景象只要對方喜歡,就是讓她計算著卡路里和營養均衡、再健康飲食十年,也愿意。
“嗡——”
電話。
不是陸硯打來的。
看到跨國號碼的一瞬間,手指縮了縮。
“回國之后這么忙嗎?Adeline。”
親和的女聲傳來,手機上的備注是Melanie。
“抱歉,我忘了今天......”
“哈哈,這是好事,快跟我說說最近怎么樣?”
楊靈頓了頓,認真地說:
“Melanie,我覺得......最近特別開心。我談戀愛了,未來有結婚的打算。”
......
可是現在才初秋,即使光著膀子在街上也凍不死人。
林晚聲像個遺失的音符,頂多不痛不癢地在深夜某個時刻‘叮咚’一下蹦出來,驚得他一愣。
僅此而已。
他的心很小,小到只能同時愛著一個人。
所以如何呢?知道了又能怎么呢?
你會因為一個老朋友在無人知曉的日日夜夜用行動懷念你,而感動到要向她表白?
現在的陸硯,絕無可能這樣做。
車子引擎劃破昏暗的夜,前車燈將前路照得亮堂。
人愛著過去的美好,并不意味著會選擇將過去再走一遍。
林晚聲改變了他,她的身影連同被她改變的這部分完完全全地融進了男人的靈魂。
是以他也變得感性、偶爾文藝,情商得到了多次鍛煉和練習、愈發懂得女人心。
是,沒錯。
問一千遍,也會說‘深愛過’。
那個女人曾是生命中無可比擬、無可替代的美好,但現在的兩人即使面對面抵死相守,也再不能與當時并論半分。
就像琥珀里的蝶翼與花骸,殘留著幾億年前的溫度,卻再也焐不熱初見時瘋狂躍動的心。
永遠不能。
......
繞過白色布片裹著的老座鐘和角落里一閃一閃的不知名監測器,陸硯一把把張野薅住。
“張哥,午睡結束了,跟我去外頭搞搞清水墻。”
說到午睡,三周前說收拾東西準備搬進來,結果迄今為止還只搬了張行軍床、在洋房睡了一晚上。
雖然中間有長假和寒潮的緣故,卻也委實有‘磨洋工’的嫌疑。
遂今晚,最遲明天,他打算搬進來。
缺什么再添置,先住下,誰曉得會不會有什么‘大旱’或者‘大水’?
從清水墻開始,老洋房就算插上了呼吸機,得有人二十四小時盯著咯。
“陸哥,我去買包煙先,下午兩點實在難熬。”
陸硯不抽煙,就是最難熬的時候也沒抽過。
這玩意味道重、花銷大、還傷身,從性價比考慮,青少年的他還沒抽就直接進入‘戒煙’階段了。
但表示理解。
雙休日只有四個人,張野、小趙和老周,全是核心成員。
得虧張野中午睡得著,周和趙兩人從早上開始,就‘彩繪雀替’各部位的優先級展開了小規模、長戰線、高頻次的討論,直到現在。
“誒,誒,這個孔我考慮了下,還是得開。我曉得你處理起來也麻煩,紋理細了傷腦筋。但是小趙,你聽我說......”
老周的嗓門隨著多日以來、漸漸平靜的心,也變得和氣。
側耳朵聽了會,看樣子兩人的磋商快到‘談和’階段,便放下心出門。
這里有個誤區得解釋清楚:
經常有老師傅說,我修某某物件用了兩三年時間之類的,可千萬別以為是無時不刻地工作那么久。
根據經驗來看,不是級別較高的收藏款文物,這兩三年時間怕多是在‘等待’中度過的。
勘測與定方案一個月,材料準備倆月,修補和等干燥仨月,彩繪又是三四個月等等。
可不得數以年記嗎?
情況困難的時候,‘等’的時間要占百分之六十左右。
雀替相對來說不那么‘困難’,修補起來大致三個月時間。
什么?自己人?
那頂多倆月。
確切來說,木作一周半,彩繪花兩周,然后其余都是‘等’的時間。
‘等’字非常磨人。
這便是陸硯將要住進來的意義所在,也是楊靈‘嫌棄’傳統工藝的主要原因。
他看著門廊、窗楣的磚拱券,拱券與山花展現著磚石結構美感。
磚體裂縫、粉化,鹽堿風吹、酸鹽腐蝕,不改其橫平豎直、錯縫搭接的堅定。
原本刺刺的陽光也會為之和煦。
老洋房的地域識別性極強,不同地區用料和修筑細節大不相同,其地區人民的精神內核與氣質亦有所區別。
正如建筑學家伍江所言:
‘上海老洋房不是簡單的風格模仿,而是一個民族在現代轉型期的集體心理沙盤。’
當青磚拱券遇上馬頭墻,當馬賽克拼花遇見磚雕牡丹。
這些矛盾共生的空間語匯,恰是那時的人民在傳統與現代、本土與西方夾縫中尋找出路的精神化石。
做完精神建設后,果然眼前的工作便有了積極濾鏡。
于是干活,今日累計工作時長,再加三個半!
......
直到前廳的老座鐘發出下班的頓挫敲擊聲,櫻花粉色保時捷才掐著點趕到。
整個下午,陸硯都盡量先對陰涼中的部分完成檢查,還是落得大汗淋漓的下場。
如果楊靈愿意理解的話,他想先回家洗個澡。
這不算放鴿子吧?
臺階上,臺階下,隔著車窗,隔著她酷酷的墨鏡,兩人一刻也等不及地笑著。
果然,下班以后在一起,成了心照不宣的‘潛規則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