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合的叩首,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死寂的寒潭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識的匯聚到這個(gè)匍匐在地的罪魁禍?zhǔn)咨砩稀?/p>
李延心中念頭一閃,原來如此。
難怪此行順利得有些出奇,竟是敵方高層自己出了內(nèi)鬼。
他心中了然,面上卻依舊是那副萬古不變的森然。
幽光籠罩下的面容轉(zhuǎn)向魏合,那不含一絲情感的嗓音,緩緩響起。
“哦?”
“你便是那引路之人?”
“你自知罪孽深重,生機(jī)斷絕,竟還敢與本使,談條件?”
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股源自幽冥的威壓,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心悸。
魏合將頭埋得更低,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碎石,聲音顫抖,卻異常清晰。
“罪人不敢!”
“罪人不敢與大人談任何條件!”
“罪人只求能以這副罪孽之身,為陰司拔除所有盤踞在陽世的妖邪,為昔日犯下的滔天罪孽,贖其萬一。”
他抬起頭,那雙死灰般的眼睛里,竟燃燒著一絲瘋狂的祈求。
“所有功勞,罪人分文不取!”
“只求……只求日后到了森羅殿,判官大人落筆之時(shí),能看在罪人戴罪立功的份上,給我一個(gè)轉(zhuǎn)世為畜的機(jī)會!”
李延心中暗笑。
好一個(gè)魏合,求生不得,便開始求一個(gè)好點(diǎn)的死法了。
一個(gè)主動(dòng)投誠、只求死后優(yōu)待的榜樣,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。
這能讓世人明白,地府的威嚴(yán),不只在于懲罰,也在于那份不容置疑的秩序與公允。
“你的罪,自有森羅殿審判。”
巡查使的聲音淡漠依舊,不置可否。
“你的功,地府功德簿,亦會記下。”
“待陽世血羽教余孽清剿完畢,本使自會一并呈上,再論功過。”
說罷,他不再看魏合一眼,也不再理會凡塵眾人。
他緩緩轉(zhuǎn)身,踏上那條森森白骨鋪就的黃泉路。
岳無咎與陰兵,如同潮水般,默然轉(zhuǎn)身,緊隨其后,緩緩?fù)巳肽巧壬l(fā)著無盡死寂的鬼門關(guān)。
巨大的幽冥牌坊,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,緩緩合攏。
隨即,整座牌坊連同那條黃泉路,開始無聲的沉入地底,消失不見。
仿佛它從未出現(xiàn)過一般。
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寒神威,也隨之煙消云散。
壓抑到極致的氣氛,終于得以緩解。
噗通,噗通。
好幾名年輕的官兵和道門弟子,雙腿一軟,直接癱坐在地,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。
“師弟!”
靈虛真人發(fā)出一聲悲愴的長號,踉蹌著撲到青松道長仙去之處,只拾起幾片沾染著血跡的殘破道袍。
他將那殘袍緊緊抱在懷中,老淚縱橫,卻又放聲大笑。
“哈哈哈……好!好啊!”
他猛的轉(zhuǎn)過身,對著所有神情悲戚的道門弟子,高舉起那片殘袍,聲音因激動(dòng)而顫抖。
“青松師弟!他為我道門,掙來了潑天大功德!”
“他沒死!他只是去地府享福了!”
另一邊,云行大師看著狀若瘋魔的靈虛真人,又想起方才巡查使那意有所指的話,心中那股不安與警惕,瞬間提到了頂點(diǎn)。
他快步上前,雙手合十,沉聲問道:“靈虛真人。”
“貧僧有一事不明。”
“方才巡查使大人所言‘舉薦’,究竟是何意?”
“你呈上的那枚玉簡,又是何物?”
此刻的靈虛真人,自覺已是手握天機(jī),心態(tài)與之前截然不同。
他瞥了一眼云行,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(yōu)越感,緩緩收起悲戚之色,撫了撫頜下長須,故作高深。
“大師,此乃玄穹云澤真君,賜予我道門的獨(dú)家仙緣。”
“天機(jī),不可泄露。”
他刻意加重了獨(dú)家二字,語氣平淡,卻如同一記重錘,狠狠砸在云行大師心頭。
“非我道門弟子,不可知,不可問。”
此言一出,云行大師的臉色,瞬間沉了下去。
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里,第一次泛起了冷意。
獨(dú)家仙緣?
他想起老槐樹下,那位自稱真君舊友的濟(jì)癲大師。
想起他那句“地獄空蕩蕩,惡鬼在人間”的點(diǎn)化。
那分明也是真君的旨意!
為何到了最后,所有的功勞,所有的機(jī)緣,都成了道門獨(dú)享?
他意識到,這背后必有玄機(jī)。
道門,一定隱瞞了最關(guān)鍵的信息!
參將王賀將這一切盡收眼底。
他雖不關(guān)心佛道兩派的恩怨,但身為楊烈麾下大將,他敏銳的察覺到,這種來自超凡力量的偏袒,將嚴(yán)重影響江州的勢力平衡。
神權(quán)若有私心,皇權(quán)焉能安枕?
靈虛真人卻已顧不上他人的眼光。
他小心翼翼的將青松道長的“仙蛻”殘袍收入一個(gè)玉盒之中,神情肅穆。
“傳我號令!”
“即刻安排門中最穩(wěn)妥的弟子,將青松師叔的仙蛻,妥善護(hù)送回江州道錄司!”
他環(huán)顧四周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
“待我等凱旋之日,便為青松師叔,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‘大典’!”
“我要讓全江州的百姓都看看,我道門,是如何的光耀門楣!是如何得真君青睞的!”
云行大師看著靈虛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,心中疑慮更甚,不甘之情如野草般瘋長。
他意識到,枯等,不是辦法。
佛門若想在這場功德爭奪之中不落下風(fēng),若想真正解開濟(jì)癲大師留下的謎題,就必須找到屬于自己的“上層關(guān)系”。
他轉(zhuǎn)身,對著身后幾名心腹弟子,沉聲道。
“我等,必須再次找到那位游戲風(fēng)塵的濟(jì)癲大師!”
“只有他,才能為我佛門,指明真正的功德之路!”
此時(shí),靈云道長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得意,走到云行大師面前。
他如今看這些和尚,只覺得他們是在與天爭功,不自量力。
“大師,”他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姿態(tài),皮笑肉不笑的說道。
“如今首惡已除,剩下的些許功勞,就不勞煩貴寺了,由我道門代勞便是。”
“貴寺遠(yuǎn)道而來,想必也已疲乏,還是早些回山,誦經(jīng)禮佛,修身養(yǎng)性去吧。”
云行大師聞言,不怒反笑。
他緩緩抬起眼,目光平靜的看著靈云,宣了聲佛號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
“道長說笑了。”
“濟(jì)癲大師有言,地獄尚空,惡鬼未盡,我佛門弟子,又怎敢有絲毫懈怠?”
他頓了頓,聲音依舊平和,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(jiān)定。
“這江州的妖邪,還多得很呢。”
兩人的對話,充滿了機(jī)鋒。
空氣中,仿佛有無形的電光在閃爍。
彼此都已意識到,隨著黑煞護(hù)法的伏誅,一場真正的功德之爭,才剛剛拉開序幕。
王賀在一旁冷眼旁觀,將這一切都記在心里。
他打定主意,要將這佛道兩派的異常,以及背后可能牽扯出的神權(quán)與皇權(quán)的沖突,一五一十的,報(bào)告給節(jié)度使楊烈。
江州的這潭水,被李延這只無形的手,攪得更深,也更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