議事廳里面。
朱高熾正與卓敬閑聊。
方才他們一起去了天津城逛了逛,形勢很不樂觀。
“糧商惡意抬高糧價,朝廷果真管不了他們么?”朱高熾好奇地詢問道。
方才在城內見百姓排著長隊搶購摻了麩皮的糙米,白發老嫗為半升米與糧鋪伙計爭執的場景,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。
卓敬聞言,面龐上泛起苦澀,嘆了口氣,道:“除非證實了確是災年,朝廷會頒下政令,嚴令不準哄抬糧價,違者重懲。但未頒政令以前,官府只能干預,治不治罪全看當下形勢。”
“比如眼下,若是直接治罪糧商,無疑會引起各大糧商的激烈反彈,引發嚴重的后果,就像去年江南蝗災,揚州知府執意重罰糧商,結果次月便被參奏‘苛政擾民’,革職查辦……”
“這樣一來,官府通常是與糧商好生商量,不會貿然懲處。”
眼瞅著朱高熾臉色越發難看,卓敬苦笑著解釋道:“小胖殿下,律法不外乎人情,朝廷的律法發自京城,但頒到地方究竟能有多大的效力,只能依情勢而適當變通,州縣首官若真按律法嚴格治下,那這個官兒估摸也當不了多久……”
話聽到這兒,朱高熾頓時就笑了:“有道理,官場就應該油滑一點,當官沒有四處樹敵的道理,那是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……所以糧商是動不得的,對吧?”
“不過是些黑心商人!”朱雄英攥緊拳頭,指節泛白,“直接查抄糧鋪,抓幾個領頭的開刀,看他們還敢不敢!”
少年太孫眼中燃著怒火,方才在米市親眼目睹糧商將發霉的陳米混進新糧售賣,婦人懷中啼哭的幼兒連粥水都喝不上的慘狀,讓他胸中憋著一團火。
既然都聊到了這個份兒上,卓敬也就沒什么好遮掩的了。
“太孫殿下,您這想法實在是太過簡單了些。”
“地方上的糧商不單純只是糧商,或者說,他們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工具。”
“糧商的背后是有一股勢力的,比如士紳鄉紳,比如名門望族,否則大災之年敢把糧價哄抬數十倍,尋常的商人沒膽子敢干這事兒,會殺頭的。”
朱雄英還是沒有聽懂,見狀朱高熾接過了話茬。
“英哥兒,最簡單的道理,就算抓了幾個小嘍啰,”朱高熾緩緩起身,動作略顯遲緩,“其他糧商抱團漲價,百姓吃不上飯,最后還是要鬧事。更可怕的是……”他壓低聲音,“他們能顛倒黑白。”
朱雄英不服氣地梗著脖子:“顛倒黑白?我替百姓出頭,他們為何不信?”
“比如揚州糧價暴動的案子。”卓敬解釋道,“當地知府查抄糧商后,商賈買通說書人,將官老爺描繪成欺壓良善的酷吏。街頭巷尾傳唱的小調里,說知府‘搶米充私庫,百姓餓斷腸’。”卓敬嘆道,“最后朝廷為平息民怨,只能將知府革職。”
朱雄英頓時瞪大了眼睛,下意識地脫口而出:“這怎么可能?我幫百姓打擊黑心商人,百姓為什么反過來怨我?”
卓敬與朱高熾對視了一眼,二人盡皆失笑搖頭。
這位大明皇太孫,到底是沒有什么經驗,也沒有體會過人間疾苦與官場磨煉,所以思想太過單純了些。
“百姓終究是平民,他們的閱歷和格局只有那么一丁點兒,他們不知道你拿問糧商其實是為了打壓城中糧價,更不知道你這么做是為了百姓能早日吃上平價的糧食。”
“百姓看到的,或者說士紳商賈想讓百姓看到的,是你年輕氣盛不懂妥協,剛上任就與本地糧商勢如水火,致使糧價不斷上漲,最終卻害苦了他們。”
“你整治糧商,他們就囤糧不賣。百姓餓急了,自然會把怨氣撒在你身上。”
卓敬欽佩地看了小胖墩一眼,接著解釋道:“比如我現在就是普通百姓,我們也不是不識好歹之人,糧商哄抬糧價確實可惡,但我等皆是有家有口,只求每日溫飽。”
“以前糧價再高,咬咬牙拿出積蓄多少還能勉強度日,可是自從太孫殿下你拿問糧商之后,糧價再漲甚至直接不賣了,我等小民實在吃不起了,全家都餓著肚子,想要活下去那就得淪為士紳商賈的手中刀,前來向你施壓。”
“畢竟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要的不是罪人伏法,而是全家溫飽啊,所以我們只能來求太孫殿下你開恩,莫再為難糧商了。”
朱雄英仍舊不服氣,質問道:“即便我不拿問糧商,敢問你們的積蓄能吃幾天?今年注定是災年,你們能撐得過去嗎?如果能,我絕不多事,馬上放了糧商,跟糧商們賠禮道歉,讓他們繼續賣三十文一升乃至五十文一升的糧食。”
扮作百姓的卓敬頓時啞然。
他沒想到朱雄英還能夠舉一反三。
百姓靠著微薄的積蓄苦苦支撐,如此高的糧價,撐破天了也僅能支持數日,其實就是懷著茍且度日的心情,苦苦熬著每一天,絕不可能撐過一整年。
朱高熾瞥了朱雄英一眼,沒好氣地笑罵道:“英哥兒,你還沒想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嗎?”
“重要的不是讓你壓服士紳糧商,強龍壓不過地頭蛇,這個過程之中受苦受難的唯有百姓子民,你明白了嗎?”
你跟士紳糧商斗法,可謂神仙打架。
那受災百姓呢?
朱雄英聞言如遭雷擊,終于反應了過來,羞得滿臉漲紅。
“對不起,高熾,是我想簡單了。”
朱高熾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治理天下,不是揮一揮拳頭那么簡單。就像熬藥,急火猛攻只會壞了藥效,文火慢燉才能去根。”
朱雄英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次日,天津碼頭一片繁忙景象。
朱雄英帶著康鐸、常茂,在碼頭大搖大擺地巡視,不時與漕幫頭目高聲交談,故意讓“北平糧船即將抵達”的消息傳開。
常茂更是扯開嗓子:“聽說有些糧商想囤糧發災難財?等北平糧船一到,他們的陳米怕是要爛在倉里!”
這番話如石子投入深潭,原本忙碌的碼頭突然靜了一瞬,搬運工們交頭接耳的竊語迅速擴散開來。
與此同時,天津城內,關于“朝廷開倉放糧”的傳聞愈演愈烈,百姓們紛紛涌向官府糧倉打探消息。
說書人醒木一拍:“列位看官!聽說了嗎?朝廷的義倉要開了!”
茶碗碰撞聲戛然而止,茶客們紛紛擠到臺前。
“您可別誆我們!”賣豆腐的老張頭把旱煙桿敲得震天響,“去年說開倉,結果連個米渣都沒見著!”
說書人神秘兮兮壓低聲音:“這次不一樣!錦衣衛的人親眼看見,通州的官糧正往城里運呢!”
這些消息如長了翅膀,順著蜿蜒的街巷飛向千家萬戶。
而在暗處,徐增壽的人以高出市價的價格,悄悄收購著小商販的糧食。
糧商們見狀,心中開始動搖——一邊是即將到來的“北平糧船”,一邊是朝廷可能的干預,再加上市面上突然出現大量高價收糧的神秘買家,他們陷入了恐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