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朝陽那聲“呵呵”和毫不掩飾的質(zhì)疑眼神，讓王超心頭無名火起。開什么玩笑？就你那找來的、千篇一律的青春偶像劇爛本子，還當(dāng)寶貝似的！我這《夏洛特?zé)馈房墒墙?jīng)過市場檢驗的經(jīng)典喜劇，你居然還瞧不起？

王超強自壓下火氣，起身走回寬大的辦公椅坐下，把老陳一個人晾在沙發(fā)上看劇本，自己則拿起紙筆，開始構(gòu)思剛才靈光一閃想到的另一部電視劇本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。辦公室里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。十分鐘，二十分鐘……陳朝陽仿佛被釘在了沙發(fā)上，捧著那疊稿紙一動不動，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文字。他時而眉頭緊鎖，時而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天花板，像是在腦海中瘋狂構(gòu)建場景、推演情節(jié)，臉上卻毫無表情，更別說王超期待中的笑容了。

王超心中開始打鼓。不可能啊！這可是經(jīng)典喜劇，自己寫的時候都忍不住樂出聲。這老陳一點反應(yīng)都沒有？莫非兩個世界的幽默感和審美真有這么大差異？他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了。

半個小時后，肖紅推門進來準備提醒下班，看到的卻是一副詭異的場面：王超坐在辦公椅上，一手撐著頭，似乎有些疲憊地閉目養(yǎng)神；而沙發(fā)上的陳導(dǎo)，依然保持著仰望天花板的姿勢，像尊沉思的雕塑。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。

“王總？”肖紅輕聲喚道。

王超抬起頭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下班時間到了。”肖紅回答，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陳朝陽。

“你先走吧，我還有點事。”王超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陳。

“那我就在外面等著，您有事隨時叫我。”肖紅很盡責(zé)。

“不用了，待會我自己走就行，你先下班吧。”王超擺擺手。

肖紅帶著滿腹疑惑離開了，臨走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詭異的組合。

王超此時已經(jīng)明悟過來：老陳哪里是看不上？分明是被這劇本徹底吸引，陷進去了！看來還得等。他不再理會老陳，重新專注于手頭的創(chuàng)作。

筆下的故事漸漸成形：

“故事橫跨光緒年間、1900年八國聯(lián)軍侵入北京、1911年清朝覆滅、1931年九·一八事變、1937年七·七盧溝橋事變。官場恩怨、情場愛恨、商場輸贏。譜寫了一曲‘宅門’史，展一幅波瀾壯闊動蕩社會生活畫卷，父母子孫、妻妾丫妓、至愛親朋；‘宅門’人，譜一曲世態(tài)炎涼悲歡離合命運之歌。”

沒錯，正是《大宅門》！隨著陳朝陽這位老派導(dǎo)演的到來，王超最終確定了用它作為星輝電視劇復(fù)興的起點。他本可以拿出更超前、更符合后世審美的劇集，但隨著對當(dāng)下影視行業(yè)的深入了解，他有了更深的思考。

文化傳播有其漸進性，如同父親無法立刻理解“網(wǎng)絡(luò)文化將占領(lǐng)全球”的理論。電視劇亦然。如今的華夏大地，改革開放剛過十余年，新舊思想的碰撞無處不在，封建家長制與渴望自由獨立的年輕一代之間的沖突，正是這個轉(zhuǎn)型時代最鮮明的烙印。他自己與黃賢的婚姻，不就是這種碰撞的產(chǎn)物嗎？一個豪門第三代，一個“拋頭露面”的藝人，身份懸殊的結(jié)合，最終靠的是老爺子的“一言堂”，那份曾經(jīng)的“生死之約”決定了他們的命運軌跡，個人的意愿顯得那么微不足道。反抗？在這個問題上，即便是王超，也深感無力。

而《大宅門》中，白景琦的離經(jīng)叛道與封建禮教的束縛，李香秀（以抱狗丫頭身份進入白家，敢愛敢恨，性格潑辣張揚）的掙扎與蛻變，不正是這個時代精神的絕佳映射嗎？那種新與舊、生與死的激烈碰撞，在當(dāng)時的華夏熒屏上，還從未有一部劇能展現(xiàn)得如此淋漓盡致！

王超腦海中，白家老宅的深院高墻，人物的悲歡離合，一幕幕場景、一句句對白，無比清晰地涌現(xiàn)出來，在他的筆下化為流淌的文字。他和老陳，一個沉浸在創(chuàng)作的忘我境界中奮筆疾書，一個則迷失在劇本構(gòu)建的奇幻世界里苦思冥想。時間在筆尖和沉思中飛快流逝，轉(zhuǎn)眼已是華燈初上。

王超茫然地抬起頭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，看向老陳。短短一個電影劇本，他竟然“看”了兩個多小時還沒“看”完？這也太投入了！

“陳導(dǎo)，看完了嗎？”王超出聲問道。

陳朝陽毫無反應(yīng)，眼神空洞，顯然神游天外。

王超有些奇怪，他不是電視劇導(dǎo)演嗎？怎么對一部電影劇本如此癡迷？《夏洛特?zé)馈肥嵌嗑€敘事、最終萬流歸宗的復(fù)雜結(jié)構(gòu)，與電視劇相對平鋪直敘的講述方式差異很大。老陳能如此沉迷，倒真勾起了王超的好奇。

看看時間，晚上八點了。王超起身走到老陳身邊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老陳，該醒了！”

陳朝陽茫然地抬起頭，眼神聚焦了好一會兒才認出王超，竟劈頭蓋臉埋怨道：“好好的你打斷我做什么？！”

王超愕然，這老頭脾氣還不小！

陳朝陽隨即醒悟過來，一拍腦門，臉上帶著職業(yè)性的亢奮和一絲歉意：“哎喲！抱歉抱歉，王總！職業(yè)病犯了，一看到真正的好本子，這魂兒就鉆進去了，出不來了！您別見怪！”

王超搖頭笑笑，表示理解，在他對面坐下：“陳導(dǎo)覺得這部電影怎么樣？”

陳朝陽沒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沉吟片刻，組織著語言，眼神發(fā)亮：“王總，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構(gòu)思出這個故事的。但就電影本身而言，這無疑是一部極其出色的喜劇！但它又和當(dāng)下流行的港式無厘頭喜劇截然不同！”他頓了頓，似乎在尋找更精準的描述，“港式喜劇是夸張、外放，靠肢體語言和快速密集的臺詞轟炸制造笑料，像一場喧囂的嘉年華。而您這個本子……它的幽默是內(nèi)斂的，是藏在人物關(guān)系、情節(jié)錯位和那些看似不經(jīng)意的細節(jié)里的，更像是一杯需要細品的醇酒，后勁十足！是冷幽默！對，就是冷幽默！這種風(fēng)格，在當(dāng)下的電影市場非常罕見，甚至可以說是獨樹一幟！”

王超點點頭，這正是他想表達的。兩種喜劇模式各有千秋，但在信息爆炸、觀眾審美日益提升的未來，夸張無厘頭的空間會逐漸縮小，而需要觀眾動點腦筋、會心一笑的冷幽默將大放異彩。

“這絕對是一部能立得住、經(jīng)得起琢磨的好電影！”陳朝陽下了結(jié)論，目光灼灼地盯著王超，“王總，您把它拿出來，是打算讓星輝把它拍出來？”語氣中充滿了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
王超看著老陳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熱切，心中一動，反問道：“陳導(dǎo)，我記得您的履歷上，主要執(zhí)導(dǎo)的是電視劇。怎么對這部電影劇本如此著迷，評價又如此精準？”

陳朝陽一愣，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向往和苦澀交織的笑容：“是啊，我是拍電視劇的。但是……哪個導(dǎo)演心里沒有一個電影夢呢？王總！”他語氣變得感慨，“電影和電視劇，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(shù)表達啊！電視劇像長篇小說，可以娓娓道來，容得下一些枝蔓，小屏幕上有些瑕疵觀眾也能包容。可電影呢？它是濃縮的精華！要在不到兩個小時里講好一個故事，打動人心，每一個鏡頭、每一個表情、每一句臺詞都要求精益求精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！大銀幕會把演員臉上的毛孔都放大，一個眼神不對，整個氛圍就毀了。能執(zhí)導(dǎo)一部真正的好電影，留下自己的名字……那是我們這行很多人的終極追求啊！”

王超理解了這份執(zhí)著，順勢問道：“那陳導(dǎo)是對執(zhí)導(dǎo)這部戲有興趣？”